流浪的宫殿(二)
在成吉思汗笼罩亚欧大陆的巨大背影里,朱元璋踏着元朝惨淡的末世走来,从最底层一直走到金字塔尖,阅人极广,已经看穿了世态。他还在戎马倥偬之中求教鸿儒,熟读史书,深谙兴衰之道。因此他比谁都清楚,大明的凋落比它的盛开要容易得多。用整个江山来光宗耀祖如同登天,然而他出生入死地做到了。但给祖宗抹黑,只在举手之间。可以说,把祖陵建成皇宫,不单是渲染手里的赫赫王朝,而是给祖上的血泪史加上豪华的装帧,里面写的却是抽打在祖宗身上的风雨和皮鞭,还有饥寒交迫之下的哀号。每当他侧耳倾听,就倍感创业的艰难,从而忧国忧民,夙兴夜寐,寝不安枕。他亲自撰写和勘定《祖训》、《宝训》和《大诰》等等,把自己治国的言行和严厉的法度传给子孙,言传身教,叮嘱后人不负祖宗。朱元璋痛说“革命家史”,恨不得把他写的《朱氏世德碑记》镌刻在后代的心上,训诫道:开国之功应归于先辈的“积功累善”,“凡我子孙,皆当体祖宗之心,蹈德存仁,以永其绪于无穷,是吾所望也!”。其实他很清醒,子孙们要是不争气,祖宗们是无能为力的。不过后来要是泉下有知,看到他九死一生方才成就的王业被一点一点断送掉,如画的江山最后吊死在一棵树上,一定会捶胸顿足,惨败如此,于心不甘啊。
他的江山真是太难得了,简直是个绝无仅有的神话。朱元璋对祖宗的怜悯源于神话的开端———自己的苦难身世,而对祖宗的感激是因为神话的结局———一个衣食不保的农家儿子拥有了天下。
两千多年来,翻云覆雨,一个个王朝你方唱罢我登场,但一统天下并把龙椅交给子孙的农民皇帝只有两个,就是汉、明两朝的开国之君。先说刘邦,这个尊称汉高祖的人,小时候跟一帮酒朋赌友沆瀣一气,游手好闲,寻衅斗殴,从不以衣食为忧。这个泼皮无赖后来做了泗水亭长,斗食小吏,一年的俸禄还不如种几亩薄田,但从来没饿过肚子。而明太祖朱元璋就大不一样了,他没有胎死腹中,从小到大没有饿死病死,就是个奇迹了。死神是朱元璋心中挥之不去的影子。他的想象会从这里开始--
中国东南,灰黑的树枝下,一个小小角落,响起了稀稀落落的鞭炮声,那是在送灶,年关近了。可是有个叫做朱五四的中年农民却要背井离乡,在盱眙县西郊的这片荒滩上,向还有一丝暖意的土屋告别,向杨家墩上那座埋葬父亲的新坟告别,向洪水过后的田野告别。1327年发生的所有悲剧都在朱五四的泪眼里闪过。父亲死了,大哥流寓他乡,把田庐和粮食留给他们一家聊以生存,勉强支撑到了这年12月,朱五四不得不带着妻儿颠沛流离。这对贫贱夫妻在那所破房子里度过最后几个夜晚。他们知道,哪怕是片刻的温暖在离开后也将不复存在。他们不知道,这几个令人心碎的夜晚改变了中国的历史,因为在一个没有叹息的瞬间,41年后的皇帝朱元璋,这时以一个极细小的形式悄然来临(次年9月18日出世,取名朱重八,在朱氏兄弟的儿子中排行第八,是最后一个)。朱五四在春节前夕的寒风里仓皇西去,一副担子就是一个流浪的家,一头担着面带菜色的幼子,一头担着破破烂烂的家当。身旁的妻子陈氏踉踉跄跄,肚子里怀着千古一帝,手中搀着啼饥号寒的儿女,元末的凄风苦雨打在啼痕斑斑的脸上,已经疼得麻木了。天地茫茫,路在何方?几经辗转,数度迁徙,朱家流落凤阳。十多年来,朱五四带着这个水一样的盱眙女人或流或止。他们佃地耕种,但收成好了就会被无故夺佃,多次被迫搬家,越搬越穷,流落到这里已经筋疲力尽。朱元璋17岁那年,蝗灾、大旱、瘟疫一起毁灭了返青的春天,父母和长兄半个月内相继死去,芦席裹尸,草草收葬。家破人亡,空屋冷灶,老鼠洞里也不见一粒一粟,若不离家行乞就是等死。朱元璋和二哥饥肠辘辘,抱头痛哭。村里饿殍遍地,村外山高水远,哪里有一缕温馨的炊烟?好心的邻居怕他们双双暴死在逃荒的路上,就把朱元璋送到庙里糊一口饭吃。可是灾荒实在太重了,不到两个月,和尚们就稀饭也喝不上了,只好遣散化缘。朱元璋孤身一人云游淮西,仰苍崖倚天,听猿啼夜月,恨官府黑暗,叹人间苦难,饥寒之中,经常昏倒在路边。可是朱元璋毕竟与众不同,他没有在水深火热里沉没。民不聊生,天下沸腾,他勃然站立,扔下了在风中猎猎作响的破烂袈裟,弃钵从戎,披坚执锐,在血色火光的刀丛中和纷乱如麻的恩怨祸福里屈伸自如,在群雄林立的乱世像一团风暴呼啸而起,成为胆略超人的一代枭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