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宫殿(五)
祖宗们最终还是选择流浪,因为他们在不该呆的地方呆得太久了。祖祖辈辈都在坎坎坷坷中颠簸和呻吟,死了那么多年还被恭恭敬敬地请到皇宫里领受铺天盖地的虚荣,经历近三百年的悲喜和兴衰。让他们欣慰和沉醉的时间是那样短暂,一抬头就陷进最荣耀的泥潭里,陷进金玉在外败絮其中的颂歌里,陷进贪婪、荒淫、险恶、醉生梦死和汗牛充栋的官样文章里,而宫廷外苦雨点点叹息声声。他们不习惯这样的高贵,昏花的老眼还是那样淳朴、干净。在这富贵温柔乡梦一枕黄梁,不就是流浪么?几乎流浪了三百年啊,哪里比得上安卧在无人知晓的荒山野外!
至于那一代代皇孙,在最高的宝座上更有享用不完的尊贵和快乐,但又何尝不在自己放逐自己呢?放逐到美宅豪宴里,放逐到香车宝马上,放逐到美人的怀抱,放逐到飘飘欲仙的梦幻中,放逐到敢在祖宗面前心怀鬼胎卖弄不休的颂词、信誓里,放逐到只有快感没有痛感的长长末路上,而常把自己放逐到祖宗的苦难里痛哭流涕的洪武皇帝是绝无仅有的一个,一直到快闭眼的时候,他还把自己放逐到烟波浩淼的未来,看看他的大明会是什么样子。帝王们也是在流浪啊,人的肉体或者灵魂总是在飘泊,究竟是苦是甜,是喜是悲?
甚至,明祖陵的宫殿也是风尘仆仆的流浪者。它像一件奢华的外衣被披在祖宗身上,在每个皇孙的灵魂里走过,在那些奉命朝拜的官吏们复杂的眼光里走过,在人民短短的希望和长长的绝望里走过,亲历一个家族的枯荣,一个朝代的悲喜,它的阅历像山一样厚像海一样深。它带着大明朝野的所有故事,在岁月的雨水和泥泞里流浪,在千万代人的心里流浪,从巍峨堂皇到遍地瓦砾,时时刻刻都在沉默地诉说。它会流浪到哪里,到什么时候?
康熙19年(1680年),黄河再次夺淮,越过洪泽湖堤,淹没泗州城,城北13里的明祖陵也沉入水底。昔日的尊贵和繁华没有一点痕迹,但见一片汪洋,帆影片片,白鹭点点。每当黄昏,渔歌四起,有许多入声字的江淮方言在歌唱时像古陶那样质朴而实在,短促而有力。渔人并不知晓,他们随口唱出的这些风浪敲打出来的声音,要比费尽心力的任何宫殿都结实得多。水下的宫殿被激流和冰凌撞击得破碎不堪,飘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大水来时,孙家岗的父老乡亲,包括朱氏家族的人们都匆匆逃走,世世代代赖以生存的田野成了河底。但许多留恋故土的人都等着水下去后再回来。尽管那座华美的宫殿已经飘然而去,受过明朝恩惠的朱氏却更想回来,但他们乃至天下所有朱氏皇族都对明朝讳莫如深,这不仅是慑于清朝的禁令,而是他们内心里藏着深深的悲哀和耻辱。盛极一时的大明在最后竟没有留下一丝光彩。那么多的君臣和王侯是那样乏善可陈,崇祯时只出了一个袁崇焕,可是朱由检中了金人的反间计把他杀了,结果谁也救不了他。昙花一现的南明根本安不到大明的僵尸上,它只是一间风雨飘摇的破房子,不是国家,却让死了的大明蒙羞千年。它只有一个壮烈的史可法,其余人几乎都是醉生梦死之徒。最终,倒是几个沦落风尘的秦淮妓女用那纤纤玉手弹拨了千古绝唱,死保节操,肝胆照人,只有她们才对得起那该死的故国,叫所有朱氏皇族没有脸面再提起大明一个字。多么悲哀的王朝啊!
野草逐风,飞鸟走兽。广袤的田野蔓延着洪水泛滥的痕迹,枯瘦如柴的人和牛在这里勉强地耕种。远处,在苍山白水烟雨迷茫的背景下,零零落落的庄户人家像一块块凌乱、破烂的补丁。枯水季节,这里的人们种上麦子,在夏秋的雨水到来之前,可有一季收成。耕田的时候犁铧经常碰到残留着雕饰的碎砖和瓦片,耕田的人总是随手扔到田埂,看到雕有龙凤的瓦当也不以为奇。当洪水把田野和淮河连成一片时,他们就摇着小船,在这里撒网捕鱼,撑篙摆渡。几百年就这样过去了,人们把倒伏着石人石马的地方叫做大墓头,周围一片叫做东陵,再向西延伸开去就叫明陵,这个带有坟墓含义的名词成了一个“大队”不知不觉地沿用下去的名字,东陵是其中的一个“小队”。如果有一个金灿灿的小满,一大群饥饿的明陵人就汇集在烈日下含笑收割,麦浪里的男女老少仿佛被古老的神灵编排成壮观的仪式。想快点割麦的或者想偷懒的,就在石人石马的背上磨镰刀,嘴里哼着曲调高昂似懂非懂的歌。农闲时节,人们争着把大墓头里的青砖挖出来盖大会堂和大队部,一个壮劳力一天挣十几工分,折合三角钱左右。有人看见一个拱门里漂着一张长桌,可是没有人能掀开那沉重的石门。谁也不知道这里就是明朝的“圣地”,大墓头就是明朝三祖的玄宫。一直到上世纪60年代初,江苏的文物专家沿洪泽湖西岸探寻古徐国遗迹,在一片泥泞里发现了石刻群,于是这个被遗忘的角落从记载明朝的文字海洋里浮现出来。